翦商(出书版) 第40节(2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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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召公和周公的这次相会颇为重要。此时周公辅政称王已有七年, 平定“三监之乱”也已经过去三年。这段时间里,他主要在东方,很 少和成王在一起。对于周公是否愿意归还大政,外界颇有疑心。但周、 召二人见面后,周公同意在该年从王位退下,交出权力。按照约定, 待洛邑工程完成,成王将在这里举行登基仪式,正式建都洛邑。
  其实,此时周公真正关心的问题是商人的人祭文化。商王朝虽然 终结了,但他们用人牲祭祀、奠基和殉葬的传统并没有终止;而且 武王在位期间还曾举行商式献祭,甚至比商人更变本加厉。人祭是 一种漫长而顽固的风习,从新石器时代晚期以来算起,已经延续两 三千年,商朝更是将其吸收到了王朝制度之中。想要根除上千年的 积习,谈何容易。
  这次周公与召公的谈话,有些被收入了《尚书o君爽》,其中周 公说得最多的是王朝兴亡更替的教训。他认为,这背后虽都有天-上 帝意志的改变,但唯一能影响天命的因素,是人的“德”,也就是人 处理现实问题的准则。所以,周公说,“天不可信",人不能奢望去 揣摩天帝的意旨,只需要把世间的义务履行好。
  在后世人看来,这属于老生常谈,但周公没有说出来,或者说了 但不能记录下来的,应当是:不能指望靠祭祀讨好天帝和诸神,不仅 周人不能这么做,也要禁绝商人的人祭行为。
  当初武王灭商、进入殷都时,曾在纣王的尸首上表演射箭和斩首 仪式,这是翦商大业的一幕经典场景,也是武王采用商人巫术和人祭 礼仪的开端。据屈原《天问》,当时在武王身旁的周公旦曾表示不满, 觉得武王将要重蹈殷商覆辙,周族未来的命运令人叹息:
  到击纣躬,叔旦不嘉。何亲揆发,周之命以咨嗟?授殷天下,
  其位安施?反成乃亡,其罪伊何?
  如今武王已逝,周公和召公成为新王朝的掌舵人,他们要扭转武 王标定的航向。二人这次密谈达成的共识,很快就在洛阳的建城典礼 上体现了出来:首日,祭祀天帝(郊),用了两头牛;次日,祭祀土 地之神(社),用了牛、羊和猪各一头。这和商人及周武王的献祭作 风完全不同。洛邑新城是殷商移民最集中的地区,在这里举行典礼, 相当于周朝上层给他们现身说法:血腥的人祭宗教应该终结了。15
  历时七天的祭祀完成后,营建工程开始,所有殷商移民也都投入 了劳作之中:“厥既命殷庶,庶殷丕作。”(《尚书o召诰》)这些殷人还 保留着原有的宗族组织,召公只需做好规划,给殷人各氏族的首领(尹) 发布任务就行,其余工作会由殷人自行组织完成。
  周公描述的洛邑城名为“新大邑”:“周公初基,作新大邑于东 国洛(《尚书o康诰》)这正和商人称殷都为“大邑商”相对,象征着 它是殷都居民的新家园。“新大邑”分布在渡水的东西两侧,两地相 距数公里:东侧主要是殷商移民居住区,西侧是周王行宫、宗庙以及 周人居住区。在渡水西岸(今洛阳火车东站附近)有一片周人贵族聚 居区,王朝显贵大都在这里建造宅邸。墓区出土铜器中有“太保”铭文, 说明召公爽家族的部分墓地也在这里。但因为洛邑城被覆压在现代洛 阳城之下,目前发掘范围还很有限,尚未发现大规模的宫殿台基。也 可能是洛邑的规划以实用为主,没有太多奢华的工程,也没有城墙。
  到下半年,新洛邑基本完成,官方名称为“成周”。有人说,这 名字可能寓意周朝的成就,也可能和成王的尊号有关。与之相对,镐 京(丰镐)被称为“宗周”,因为资历更老一些。岐下的周原则单称 为“周”,是最古老和狭义的周地。
  周公先是赶赴镐京向成王报告,并随成王来到成周洛邑。在这座 据说距离上帝最近的城市,成王“加元服”(成人礼),从此开始履行 王的职责:接见在洛邑的商人长老和周朝百官,在各种典礼上频频露 面。周人希望让殷商移民看到新王振作有为的气象,所谓:“有王虽小, 元子哉!”
  此后,周公和召公对少年成王又有几番关于王朝兴衰的说教。和 以往不太一样的是,二人的论说里新增了一个“小民”概念,指的是 构成王朝主体的普通农夫和贵族封邑里的农奴。按照周公和召公新发 展的理论,王应当关注小民的生活,听取他们的意见,不要(让贵族) 虐待和过度剥夺他们,小民才是王永远获得天命眷顾的基础,所谓:“欲 王以小民受天永命。”
  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,亦敢殄戮用乂民。若有功,其惟 王位在德元,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。越王显,上下勤恤,其日: 我受天命,丕若有夏历年,式勿替有殷历年。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。 (《尚书o召诰》)
  到年底,成王在洛邑举行迎接新年的祭祀,奉献给文王和武王各 一头红色的牛(驿牛)。i'看来,周公的新祭祀原则已经成为王朝正 式制度。
  但不知为何,成王并没有把洛邑作为真正的首都,不久之后,他 又返回了镐京。和父辈不一样,成王并没有和商人共同生活的经历, 但洛邑的主体居民是商人,这可能会让成王难以适应。结果,武王和 周公谋划的迁都事业并未变成现实。此后,洛邑(洛阳)一直是西周 王朝管理东方的军政中心,其主体是殷商移民,可以组建规模很大的 军队。西周王朝前期,在洛阳可以调动的兵力是“殷八师”,也叫“成 周八师”,每个师兵力数千人;与此相对,在宗周镐京,周人为主的 兵力是“西六师”。
  而商人也最终接受了商王朝的终结,在此后的几百年里再未试图 复辟。但是,人祭的积习仍难以根除,周公和成王还有很多工作要做。
  修改历史记忆
  周公辅政时期留下的讲话文稿(诰命),几乎都是把商周王朝的 更迭归因于统治者的个人德行,完全没有提及商人的人祭宗教,以 及其崇尚武力和凶暴的文化品格,似乎商人和周人从来没有任何区别。
  在《尚书o无逸》中,周公还把君王的在位时间和他们的德行 联系起来,认为越是有德的君王,其享国时间越久,比如,商朝的 高宗(武丁王)在位长达五十九年,周文王在位长达五十年(包括 受命称王之前担任周邦族长的时间)o作为商末成长起来的一代人, 周公不可能不知道商人的血祭文化,但他却从未提及,好像它们根 本不曾存在。
  其实,这背后隐藏着另一个问题:商人的血祭宗教是被周公终结 的,但周公所做的远不止于此,他还要抹杀关于它的记忆,防止它死 灰复燃。17
  而忘却是比禁止更根本的解决方式。为此,首先必须毁灭殷都, 拆分商人族群,销毁商王的甲骨记录;其次,自古公亶父以来,周人 曾经为商朝捕猎羌俘,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也应当被永久埋葬;再次, 长兄伯邑考在殷都死于献祭,他的父亲和弟弟们还参与并分享了肉食, 这段惨痛的经历也必须被遗忘。
  目前殷墟发现的甲骨卜辞大多是武丁王时期的,属于末代的帝 乙和纣王的数量极少,而且没有发现任何关于“周”的内容。然而, 从常识推测,自古公亶父以来,周邦和商朝有很多交往,尤其是在 周灭商之前的几年,纣王按理会占卜对付周邦的策略。
  所以本书猜测,周公很可能曾派人检查过商朝的甲骨档案,并 销毁了和周有关的一切内容,包括档案库在内的宫殿区也被焚毁和 掩埋,即使三千年后有些甲骨被零星发现,也根本找不到涉及周的 任何内容。
  不仅如此,以周公为首的周朝上层还要重构新版本的历史:夏人、 商人和周人没有什么区别,从来不存在人祭行为,王朝的更替只是因 为末代君王的德行缺陷。在周公的诰命里,他一遍遍地重复这套新版 的历史解释,终于成为西周官方定论。
  或者也可以这么说,在周公辅政时期,周人中已经形成某种明确 的“政治正确”:不能批评商人的宗教文化,更不能记录商人曾经的 血祭行为。在文王和武王期间,周人应该还没有这种忌讳,不然,文 王不会在《诗经o荡》中极度愤怒地控诉殷商王朝的残暴和堕落;而 另一方面,这首诗应该也经过了周公一代人的改造,去掉了关于血祭 的那些最为敏感的内容。
  西周建立后,被周朝强制迁徙到各地的商人聚落很多,但它们已 经很少发生用人献祭或奠基的行为,至少难以在考古中发现。比较特 殊的是洛阳,这里是“殷顽民”(最顽固的殷商文化传承者)最集中 的地方。
  1974年,洛阳市北窑村发掘出一座西周前期的铸铜作坊,规模 很大,陶质铸范碎块多达数万块,发掘报告指出,“早期居住遗存和 第一期墓葬,出土陶器同殷墟小屯南地晚期陶器异常接近,时代应该 接近殷末,即相当于西周初年”,而且铸范亦显示青铜器造型和纹饰 沿袭了殷墟末期风格,显然是从殷都迁徙而来,甚至就是之前殷都王 宫区以南苗圃北地的大型铸铜作坊。
  这座铸铜作坊不仅有来自殷都的铸铜技术,还有商人特色的人祭 行为。比如,编号为f2的就是一座铸造厂房(东西长11.2米,南北宽7.2 米),在它的夯土基址周边,有12座奠基坑呈环状分布,坑内共发现 人骨架七具、马骨架三具以及狗骨架两具;朝东、朝南的两座房门外 也各发现一座祭祀坑,内埋一人和一狗,“奠基所埋的人、兽有活埋 时挣扎之状”。但发掘报告过于简略,没有祭祀坑的详细介绍和平面图, 难以复原当时的细节。
  铸铜作坊紧挨着墓葬区,其中规模最大的是m14,有很长且有 直角弯的墓道,其他小墓则分布在它的周围。发掘报告推测,m14墓 主应当是这座作坊的拥有者,但墓穴早已被盗掘一空,连尸骨遗存都 没有,所以无法判断殉葬人的情况。墓道两侧有祭祀坑,分别是两座 马坑、一座羊坑和一座人坑:马坑内各埋有被肢解的马两匹,羊坑内 埋有四只羊,人祭坑内埋有一人。和殷墟相比,祭祀用人已经少得 多了。 ↑返回顶部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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