翦商(出书版) 第6节(3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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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都是常用的词,但这两个词的含义并不对等。 青铜器从未完全淘汰石器,它更多体现的是上层人生活的改变,就像 古人发明文字后,社会上的多数人仍是文盲。社会的发展水平往往是 被占人口少数的精英阶层代表的。但我们不能因其数量少而低估青铜, 正是它铸造了华夏的最初文明和第一王朝。
  青铜催生文明
  “文明”是人类学和上古史学者经常讨论的课题。石器时代的各 种人群现象被称为“文化”,但它并没有严格的定义,只要是人制造 的物品和遗迹都是“文化”,旧石器时代也是文化。中国的新石器文 化主要以陶器工艺和造型分类,因为陶器制造量大,在遗址中最常见 (多是碎裂的陶片,但有些可以拼合),造型特征也最明显。不同地域 的人群使用的陶器不同,由此很容易区分出不同的文化;即便同一个 人群,在不同的时期,陶器特征也会进化,由此还可以细分出时段。 所以中国的考古学者最重视陶器形制研究。此外,不同文化中的玉器、 石器、建筑和墓葬也会各有特点。
  比起文化,文明则要高端得多。它标志着人类告别原始状态,和 动物界的距离也更远了,进入可以加速发展、与现代社会一脉相承的 轨道之中。当然,进入文明时代后,以陶器为基础的文化分类仍然存在, 因为它最能反映普通人的生活。
  学术界以往对“文明”的界定比较严格,其中有三个关键要素: 城市、冶金技术和文字。按这种标准,商代晚期的殷商阶段属于文明, 因为有可以释读的甲骨文;后来也发现过早商阶段的甲骨文材料,但 极为稀少。总体来说,商代符合严格的文明标准,争议不大。
  但商代之前的夏-二里头,缺少文字要素;再早的新石器末期古 国,如石御、陶寺和良渚等,有万人聚居的大型聚落及明显的阶级分 层和宏大建筑,却没有或极少有铜器。这些都不符合严格的文明标准。
  近些年,有学者提出了更宽泛的标准,认为只要有大型城邑,或 者叫“复杂社会”,就可以称之为“文明”。它的原理是,大量人群 聚集在一起生活,会形成相对复杂的职业分工和社会分层,这种组织 协作能力是人群继续发展的重要基础。按照这种标准,距今5000— 4900年前的良渚古国也可以称为“良渚文明”。27
  宽泛或者严格的标准各有意义,不必相互否定。但需要注意的是, 符合宽泛“文明”标准的多数古国(4000年之前的)大都在短期繁 荣后凋零了,它们建设“复杂社会”的经验显然不够完善,缺乏长期 发展的能力,而且各古国建成“复杂社会”也都是自发的,相互间少 有传承。当然,古国文明也并不是完全孤立的,有些文化元素辗转在 古国之间传递了下来,比如良渚古国的几种典型玉器就传承到了石昴、 陶寺以至商代:石郎的浮雕游龙变身为二里头的绿松石龙图腾;冶炼 红铜和铸造小件铜器的技术也辗转传递到了新著-二里头。
  草蛇灰线,潜流伏脉,这是4000年前古国文明的“传承特点”, 很不明晰。相比之下,夏-二里头与后面的商、周王朝一脉相承,没 有断档。商人征服二里头-夏,接受整个夏朝遗产的过程,在考古成 果里表现得很清晰。
  在二里头之前,大型城邑(古国)已经有过若干座,狭义文明标 准的第一项要素已经有了,但不够稳定。二里头的创新是第二项,也 就是青铜冶铸技术,有了它,大型城邑(古国)才能维持和发展下去, 让第一项要素真正确立,并继续发展出第三项——文字。
  青铜产业需要更庞大的共同体人口基础和更复杂的分工协作体 系。从采矿、运输、冶炼,到配比合金、制范铸造,需要一系列专门 技术以及众多人员和组织的协作,而这是复杂社会才能供养、维系和 发展的。
  中国的铜矿蕴藏较少,青铜器物很难真正普及千家万户,而青铜 对于中国早期国家的最重要意义,恰恰在于它数量少,价值高:青铜 礼器显示阶级差别秩序,而青铜兵器戈、钺和镁对木石兵器有压倒性 优势,王权借此获得武力保障。这是“文明”或者“复杂社会”维持 稳定、避免解体的基础。28
  对比之下,石器时代的古国王权,并没有凌驾于民众阶层之上的 武装优势,统治者可以用玉礼器表现自己的高贵奢华,但玉兵器的战 斗力并不能超越石兵器。当良渚、陶寺和石郎这些石器古国走向繁荣 时,急剧加深的贫富差距会导致底层民众揭竿而起,统治阶层和初具 规模的复杂社会也就毁于一旦。
  二里头以往的一千多年里,从长江中游、江浙到华北,众多古国 兴起又解体。到三期时,二里头也进入了古国盛极而衰的节点:统 治者豪奢营建,底层人群极度贫困,劳役无休,对立情绪终将引爆。 恰在此时,成熟的青铜技术让二里头得以续命,社会上层继续维持 其统治。
  三期之初建设的宫城城墙,保卫的只是居住在宫殿区的上层人群, 而非整个二里头古城。显然,这是二里头内部阶级矛盾的产物。二期 显贵墓葬中没有兵器,显示阶级矛盾还不激烈;三期墓葬却多次发现 铜戈和铜钺,说明上层社会武装程度明显提高,及时发展了镇压底层 社会的能力。
  显贵的武装优势也是各种宏大工程的保证。三期聚落面积并没有 比二期明显扩大,表明人口没有明显增长,但宫墙却在此期完工,多 座殿堂也升级换代,青铜冶铸区显著扩大。显然,这是对民众控制力 强化的结果,换句话说,统治者索取的贡赋和劳役更多了。在这些物 质基础上,二里头才发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夏王朝。
  石器时代古国繁荣难以超过二百年的周期律,就这样被二里头的 青铜兵器破解了。
  有限人祭与二元制社会
  在龙山时代的华北,人祭和人奠基现象比较普遍。这种风俗也延 续到了二里头,不过从已有的考古发掘来看,二里头的人祭行为并不 算太泛滥:
  一,各期的墓葬没有发现殉葬人,也没有事后祭祀和埋入人牲的 现象。和墓地有关的遗迹,只有94h3灰沟有人祭遗存。
  二,宫殿区建筑没有发现人奠基,只在d1庭院内发现了五具献 祭尸骨。
  三,铸铜作坊f9有用于奠基和献祭的十多具尸骨,旁边的祭 祀坑h99也有两具。从时间上,铸铜作坊的人祭行为出现得更早 (二期),宫殿的人祭行为属于步其后尘。
  二里头-夏朝的规模超过以往任何古国,且稳定地存续了近四百 年,而在其中心都邑只发现上述人祭现象,可以说数量是很少的。此外, 二里头遗址整体保存情况比较好,在夏朝覆亡之后,这里一直没出现 过城市,也没有大的河流改道和人为盗掘,遗址很少遭到后期破坏。
  考虑到上述因素,可以说,二里头一夏朝的民间虽存在人祭风俗, 但尚未建立以人祭为基础的“国家宗教”,王室统治者的人祭数量并 不比民间更多。
  纵向对比,二里头的人祭规模和陶寺古国比较相似,和石明、清 凉寺、王城岗则截然不同。这说明,在华北地区不同的古国-早期文 明中,人祭的繁荣程度有所区别。
  从人祭地点看,二里头宫殿区的人祭行为相对较少,东北角的巨 型坑中甚至只用猪祭祀。相对而言,铸铜作坊区的人祭数量较多,形 式也很残酷,有肢解分食现象,而规模浩大的d1宫殿内的人牲数量 尚不及铸铜区的一座厂房。这些区别可能显示了二里头内部不同人群 之间的文化差异:在宫殿区内的居住者中,人祭文化不太流行,而从 事铜器冶铸的群体比较崇尚人祭。
  在现代人的观念里,上古的青铜制造业应当在王权的直接控制之 下,但这很可能是借后世的官僚制和君主集权制的运行规则来想象上 古。二里头-夏朝还属于王权肇建、蛮荒未褪的时代,不同行业多属 于特定的族群世袭经营,他们往往拥有较高的自治权。
  在宫殿区尚未修筑宫墙时,二里头的手工业作坊区已经建起了围 墙。当时属于二里头二期阶段,铸铜作坊规模还不算大,也没有发现 青铜兵器,那为何要把作坊区的安危放在王宫之前?可能的答案是, 作坊区的围墙是手工业族群自己兴建的,他们需要承担自己的防务, 并且有这种资源和实力。实际上,青铜冶铸者的宗教风俗也有别于宫 殿区,这也是他们族群整体自治的表现。
  二里头从未发现大型城墙体系,作坊区和宫殿区有各自独立的围 墙,这种现象被许宏先生称为“大都无城”。它的根源,很可能是宫 殿和手工业族群的二元并立模式:冶铸人群承认宫廷王权的权威,但 自主管理族群。
  而且,二里头的青铜技术一直处在封闭之中,几乎从未向外传播。 在近四百年里,二里头之外几乎从未出现成规模的青铜铸造产业,二里 头风格的大件青铜制品(包括礼器和兵器)也很少出现在外地29——除 了一个遥远而孤立的南方殖民地。似乎二里头-夏朝的青铜生产者以 及王室和豪门都把青铜器当成秘不示人的宝物,从不与外人分享、交易。 ↑返回顶部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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